老王今天很无聊

期次:第936期    作者:□ 过琪文(2016级,文学院)   查看:192
  说不清究竟是太阳光太强烈了还是窗帘布太纤薄了,总之,灼热的光线密密匝匝地刺透拉得严实的窗帘,轻而易举地打到老王的眼帘上,将他与圣人下棋的美梦粉碎了。
  “都要赢了的!呿!”
  老王“唰”地推开被子直立起躯干的上半部分,还带着他的鸡窝头、眼屎粒、口水渍。他海魂衫左肩上的线头老早坏了,咧着一个巨大的口子将肩膀吐出来一半。
  老王现在已经用完早饭了,所以桌子上剩了一碟脆爽可口的腌萝卜、一碟光了盘的辣海带丝以及一只舔得干干净净的粥碗。他此刻正缩在茶几后的沙发里,白嫩嫩的两筒肥腿一会儿自得地抖着、一会儿悠游地摇着,一只手托着手机,另一只手伸出大拇指准备指纹解锁,同时嘴里不得闲:“这粥嘛,糖少了些!这腌萝卜嘛,装得忒多了点儿!这辣海带丝嘛,放上这么几根根子,能填饱哪个肚子?”
  兴许是手机屏幕的灯光调的太亮了,隔着眼镜片,灯光将老王的眼睛照得亮晶晶的、脸蛋儿映得粉扑扑的,慈眉善目,颇似一尊弥勒。此佛盯手机盯得极入神,手指在屏幕上急速飞滑,一则一则的笑话看得他悬垂的腮帮子一抖一抖,喉咙间“咕噜咕噜”地喷出阵阵笑来。
  突然,老王飞滑的手指凝沉起来,屏幕飞滑的速度骤地缓慢,他往前凑了凑,仔细地读出屏幕上浮动的黑字:“震惊!养了十八年的儿子竟是隔壁老王的!4月1日,热心公益的市民律先生陪同刚刚成人的儿子前往血站爱心献血,然而儿子血型与自己及妻子的血型并不相符,这使得律先生十分困惑。据悉,律先生和他的太太都是o型血,而律先生儿子则是b型血……”因久盯屏幕而变得干涩的眼睛打断了老王急切的探究,他不得不停下求知的嘴巴,从兜里掏出一瓶眼药点上,点罢,他甚至来不及眨眼去滋润疲劳的眼球,便一头扎进了“震惊”的海洋。
  他接着大声地朗读起来:“这困扰律先生的血型谜团背后啊,其实隐藏着一段十八年前不为人知的辛秘……”十八年前,隔壁老王还是一个大学在读的青涩小王,小王和律先生的妻子当时是一对校园爱侣,然而女方父母并不满意二人的关系,于是棒打鸳鸯,将一对年轻的情侣活生生拆散。可此时女孩已是珠胎暗结。女孩的父母是又急又气,只好为女儿找一个以忠厚老实著称的年轻小伙子做新郎,以期掩盖家丑。
  “而这个新郎正是故事主人公律先生———啊呀!这姓律的真是倒了血霉了!”老王读到此处慷慨激昂,义愤填膺,音调突然高得吓人,声音尖利地在空气中打滑趔趄。故事并没有结束,使老王更为震惊的是痴情种小王,故事里的小王并没有放弃心爱的姑娘,他后来悄悄搬到律先生隔壁。十几年来,律先生的妻子和隔壁老王彼此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。
  这种“震惊体”与“知音体”按比例调配出来的不合逻辑的故事狠狠撞击着老王心脏最柔软、脆弱、敏感的一部分,使他紧蹙起的眉甚至无力去舒展开了,他费力地放下屏幕刺眼的手机,然后将手缓缓地收回,放在心口合在一起,看情状他似乎就是越国河畔浣纱的西施,那么苦痛,又那么娇弱。
  半晌,他终于回过神来,幽幽地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所以说啊,有个好姓氏是多么的重要,要是姓‘洪’,那帽子怎么扣都不会是绿的……要是姓王,连儿子都不用自己养嘞!”
  然而,使老王略感困惑的是,为何“隔壁老王”就此成为了一个戏谑的“梗”、贬义的符号了呢?
  “隔壁老王也不都是如此啊,我也是老王呀,我同隔壁那位河东狮就一清二白的,决计没有什么不三不四的牵扯。再说了,这些人学过语文没有?杨绛先生还写过一篇《老王》来缅怀一个平凡普通、可怜可敬的底层劳动人民呢!‘老王’,这是一个多么严肃而沉重的称谓呢,却被只活跃在网络上的键盘侠们丑化成一个滑稽的笑料!是可忍孰不可忍!”老王说这段话时,仍旧陷在沙发里,像一块白花花的肥肉从高空砸进了沙坑中。他的两筒肥腿随着激愤的心情不再悠闲地抖动,而是直直伸向空中,一脚一脚地狠狠踹着。
  突然!老王变得奇怪起来,他激动地从沙发里弹起来,嘴里念念有词,“《老王》《老王》!杨绛!杨绛!”这团白嫩嫩的肉坨一边说,一边向房间左摇右晃地跑去,眼里射出摄人的神采。两只手、一个肩膀、一颗胖脑袋全部伸进黑洞洞的衣柜里胡乱一气地翻找着,终于,他找见一条巨大雪白的床单。他拿起这床单,将床单铺展在地,随后自己躺上去,手抓住床单一端滚了起来,使床单将自己团团裹住,然后艰难地站起身,僵尸似的蹦跳到客厅去。客厅里,茶几同沙发间的空隙仿佛一条深深的沟壑,他打量着这狭长的沟,鼓鼓劲儿深吸一口气将软软的肚子收到最扁,随后擦着茶几的边沿险险地躺了进来。他裹着白布躺在沟里,一动不动,像具死人样。这时的老王脑海里,只闪动着一句话:他还讲老王身上缠了多少尺全新的白布———因为老王是回民,埋在什么沟里。
  然而,“死者”脑海里对《老王》原文的虔诚反复并没有持续太久,他躺下约莫十分钟后表情便安详起来,随即,酣熟的呼噜声一阵盖过一阵地响起来,老王睡着了。
  阳台的窗子并没有关好,此刻,乌云赶走阳光获得统治,一层一层地叠下来逼近人间,黑灰青的云山由近及远仿似泼墨山水。不过野性的风比乌云更加来势汹汹,它劲吹———狂吹———发了疯地吹!乃至登堂入室,将客厅里悬下的窗帘掀起老高老高来,借势,一点点儿灰青色的光泻进了乌黑的房子,勉强描出浅淡的老王的轮廓。
  此时已是傍晚了。
  “啪嗒———啪啪啪啪———啪嗒!”雨点成为这个傍晚最终的赢家,乌云为它竭诚服务,风则黯黯无声息了。雨直直地降落,雨速太快乃至如同水柱,水柱一道道挂下来,穿透黑青黑青的云层,同地面衔连。
  “嘶———”老王的酣眠又被外头噼里啪啦的雨落声击碎了,在冰凉凉的地板上躺了将近8个小时,这使得他醒来后感到有些头疼。同时,肥硕的身子被睡得僵透了,他抱怨着:“腿麻了,手也麻了……脖子还木了。”
  漫长的“死亡”使得他饥肠辘辘,于是他转了转脖子、扭了扭腕,挣扎着从沟里起身,从沙发中摸出手机赶忙订了外卖。外卖就是楼下茶餐厅的海鲜炒饭,所以来得极快。在老王彻底解下身上缠着的白床单之前,门铃就被清脆地按响了。
  “吱———”门开了,门扇向外翻出一条黑漆漆的缝,白嫩丰腴的胖手从中生长出来,门外的人极为熟练地将塑料袋套上那只白手,随后迅速转身离开。“啪———”门很快关上。
  老王将客厅里的灯打开了,发现阳台处吹入了一滩水渍,便将身上仍披着的白床单解下来扔向水渍,将地上的水渍吸得干干净净的。随后,他转身回到门口处,站定在门前。
  老王一手托着快餐盒,一手握着勺子,躯干绷得直僵僵,背吸盘似的紧紧贴着冰冷的铁门,白粉粉的大脸盘子上充满了忘情与陶醉。他微眯起眼睛,盯着勺子说:“这是一瓶香油。”转了转眼珠又盯着饭盒说,“这是一包鸡蛋。现在我正像老王那样直僵僵地嵌在门框里。杨绛先生该问候老王了。”说完,他便揣摩着杨绛先生的口吻,模仿道:“啊呀,老王,你好些了吗?”随后自己又回答:“嗯。”语落便往里走,走到冰箱门口停下,双手突然向虚空一送,目光真诚而质朴,似乎那个为杨绛送鸡蛋和香油的“老王”真的活过来了。
  “老王,这么新鲜的大鸡蛋,都给我们吃?”
  “我不是要钱!”说着,老王将勺子插在饭上,送进了冰箱,随后转身就要走。
  “我知道我知道———不过你既然自己来了,就免得托人捎了。”说完这句,他的急匆匆的脚步又蓦地停下。
  现在,戏演完了,一切都圆满落幕了。老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后,突然抱着肚子大笑起来,笑得痉挛和抽搐,红艳艳的嘴唇大大地张开,奇异的角度同他那肩膀上吐着膀子的诡异裂口惊人一致。“哈哈哈———嘶———哈哈哈”,他的笑声听着有些疯狂,笑得几乎喘不上气,白粉粉的脸盘子涨成一片浓艳艳的猪血红。
  “咔嚓———”门上的锁被插入的钥匙拧开,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闯了进来,一边向门外抖落伞上的雨,一边骂着,“这鬼天气!”
  老王突然止住了狂笑,目光向闯入房子的老妪的背影投去,眼底慢慢染上了泛着依恋的湖光水色……啊,妈妈回来了。
  “妈妈,今天我好无聊啊。”老王赶紧走向老妪,娇嗔地抱怨着。
  “吃的又是楼下的海鲜炒饭?今天都做了什么?”老妪闻见屋子里日日雷同的味道。
  “我看了一个特别感人的故事。哦,对了,我今天还模仿了杨绛先生笔下的‘老王’呢!他姓王,我也姓王!他是老王,我也是老王!”
  “乖儿子,今天做了这么多事情,还无聊?”老妪目露宠爱,怜惜地刮了刮老王的鼻尖。
  “唔,就是无聊!妈妈,明天粥要更甜些,腌萝卜不要,辣海带丝多一些,多多的!”
  “好好好。”
  “妈妈,今天风把雨吹进来了,我拿床单把地擦干净了,你说我厉害吗?”
  “厉害!真乖!”
  窗外风雨并不停歇,冷冷戚戚,这个小屋里却满是温馨:一个爱儿子的妈妈,一个不知道爱什么的儿子。